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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化名人与文房四宝

本文选自《新华文摘》2023年第5期人物与回忆栏目

作者:唐吟方





文房四宝是个老话题,也是个值得一说再说的话题。很多文章谈过其历史、发展、流变,还有人对笔墨纸砚分门别类做过专门史。本篇不涉常识性知识,只谈一些有趣味的内容。

笔墨纸砚是传统意义上的书房中最起码的配置,这些文具聚焦于“书写”,围绕“传情达意”展开。当然,一个传统书房,除了文房四宝,还要有其他文房用品,如印章、笔筒、笔洗、镇纸、臂搁、笔架、水盂、印泥等。如果是书画家,大概还需要更多具备不同实用功能的毛笔等物。

文房用具的变化,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不同时代人们的生活方式。如果我们去参观生活在20世纪那辈文化人的故居,会发现他们的文房中有挖补修改稿子以及装订用的小工具;如果书房的主人有留学背景,可能还置有英文打字机。这有点像今天文化人的书房,电脑之外,还有扫描仪、打印机等物。

齐白石在书房


千 秋 笔


一部毛笔的改良与演变史,其实是笔工与书写者互为影响的历史。怎么制笔,选用硬毫还是软毫,取决于书写者的体验与反应。有些笔庄生产的好笔,就是与书画家不断交流的成果。故而,物化的毛笔,除了笔工的大量付出,背后也融汇了众多文化人、书画家的智慧与实践,包括对笔的命名与品题。

以素有中国艺坛半壁江山的上海为例,20世纪前50年聚集了众多优秀的笔庄,如光华笔庄、杨振华笔庄、李鼎和笔庄、文华笔庄、屯镇老胡开文笔墨庄、老周虎臣寿记笔庄、老周虎臣锦云氏笔庄、鸿兴笔庄、天宝斋笔庄、老文元笔庄等。有以特色服务著称的,有以生产某种毛笔享誉一时的,各擅胜场,闻名沪滨。

2019年夏天,我在上海笔墨博物馆参观过一个笔墨展,陈列有上海杨振华笔庄给诸多名家定制的名笔。如吴湖帆的“梅景书屋书画笔”、沈尹默的“尹默选颖”、任政的“兰斋选颖”,还有书法家白蕉托杨振华制作的“小何平发颖”,标明“白蕉托杨振华精制”。

展览中还陈列了颇多名家用过的毛笔。如潘天寿喜欢用杨振华的石獾笔,刘海粟常用的有“铁画银钩”与“特制一号”,沈尹默则钟意老周虎臣锦云监制的“三净纯宿羊毫”,马公愚常用之笔有“大鹅”“小鸟叶”“老狼毫小楷”,苏仲翔挥毫的有“特制狼毫大提笔”“三宿羊毫提笔”,钱君匋好用的“精制狼毫小楷”笔锋已全秃,大笔“一号虎啸”则是羊毫。另有赵之谦写魏碑的羊毫,是杭州邵芝岩笔庄所产。林散之喜欢长锋笔,天下闻名,看到实物,亦不如当今书家手中的长锋笔来得夸张。蔡元培亦是长锋羊毫的爱好者。

我还在展览里看到一份1984年上海中国画院出具给上海杨振华笔庄的试笔鉴定书,由此可见笔庄与使用者的频繁互动,业已成为制笔业的传统。文书如下:

上海杨振华出品之豹狼联笔、屏笔、一到三号书画笔:鹿狼毫、小对笔以及小精工大中小兰竹画笔等,迭经书画家唐云、程十发、沈迈士、胡问遂、富华、邵洛羊、郁文华、林学夫、张桂铭、石汀、邱陶丰、陈应华等试用,感到笔之性能优良,刚柔相济,弹性适中,有笔随意转,尖齐圆健的水准,希望今后精益求精,保证质量,以应时需。

而上海书家李天马则以个人的名义出具文书:

上海杨振华笔庄:多年来我一直用宝号所制的狼毫挥翰,其中最满意为豹狼毫,刚柔得中,从心所欲。余如兰竹、写意、熊猫、梅景书屋等均佳。迭蒙宝号制成新品种送来试用,请提意见,具见虚心求精,力争上游,值得表扬!祈望今后一本过去成就,好上加好,满足顾客要求,为祖国文化作出贡献,是祈至祷。

档案与名家毛笔实物同时展陈,扩大了人们的视野。从文书透露的信息来看,制笔虽是一个专门行业,而业态的另一面,却牵系着精神产品的生产者——大批艺术家。

随着制笔业的流水线化与大产业化,今天的毛笔生产数量成倍放大,外观更加漂亮,实用性却弱化了。从前的毛笔塞入笔腔与露在外面的笔毛等长,故笔腰坚挺有力。今天塞入笔腔的笔毛往往极少,加之选毛与制作不细致,毛笔按下便起不来。

中国最好的笔工,早先多出于安徽,后来让位于江西与浙江,上面提到的上海有名的制笔名工周虎臣就是江西临川人。另一半名工则出于浙江湖州善琏,在上海制笔业占有重要地位的李鼎和与杨振华都是善琏人。


墨 磨 人


墨,让化工学者来解释,是炭粉与胶的结合体。对制墨者来说,炭粉与胶的不同配比,加上其他辅助材料,如珍珠、玉屑、龙脑、冰片、麝香等物,则其变化犹如万花筒中的景观,不可方物。而传统工艺中重要的一环,便是“杵”。通过“杵”这道动作,来实现炭粉、胶及其他辅助材料的高度融合。“杵”的次数与物质的融合度有关,故传统的“墨”有直接标明“五百杵墨”的,以显示质量可靠。

此外,墨的纹样等外观形制也是制墨者长期努力的方向。也就是说,除了墨内在的品质外,外观上的审美要求也始终伴随着中国文房产品的演变。从当时对墨的品评“色泽黑润,经久不褪,舔笔不胶,入纸不晕,香味浓郁,落纸如漆”可见一斑。

晚清民国时期,爱墨藏墨的人群颇众,如王仁堪、冯文蔚、景剑泉、翁同龢、爱新觉罗·宝熙、袁励准、盛昱等都是名重一时的藏墨家。启功的先祖盛昱(1850—1899)著有《郁华阁藏簿》,记载他收藏的明墨精品,计22家、56锭。20世纪最有名的古墨收藏家有叶恭绰、张子高、张䌹伯、尹润生。1957年,他们合作刊出《四家藏墨图录》,时人评价:“所辑为叶、尹、二张四家所藏明墨,凡八十三笏,由藏者各为解说附于墨拓之后。明墨颇多精品,但很多为人所不知或未见,得此图录,使人眼界开阔不少。”四家原有续出清墨计划,因叶恭绰事忙,未成。四家之后,藏墨一道逐渐走向式微。藏家的古墨先后捐赠国家博物馆,散落在民间的名墨、古墨日渐稀少。

民国时期,普通人家就很盛行墨盒,既实用又方便携带,在生活里十分常见。京津沪的文具业作坊从事墨盒生产,喜好延请著名书画家创作墨盒图案,借名人的社会影响力推广文具。姚华、陈师曾、齐白石等都为墨盒创作过图案,为现当代文房史留下了可圈可点的一页。

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,上海生产了许多结合时事的新品墨,在当代制墨史上值得一提。当时老墨工们还健在,生产了许多新品种,常常不惜工本,精益求精。其中,墨模烙有强烈的时代痕迹。如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的“星星之火”墨、纪念红旗渠修成的“红旗渠”墨、纪念成昆铁路落成的“一线天桥”墨、“奋发图强”墨、纪念万吨水压机建成的“自力更生”墨、纪念长征的系列套墨“长征”墨、“更喜岷山”墨、“金沙水拍”墨、“万水千山”墨等。

上海制墨业工人把历史事件刻录在产品上,使得文具也成为一面折射历史的镜子。20世纪80年代,上海墨厂也承担着制作国礼的任务,如专为出访定制的“沁园春”墨、“鉴真像”墨、“大雪压青松”墨、“雨中岚山”墨等,充满了时代元素。这些是当时墨品中的精品,数量少,制作精,代表了上海制墨业的最高水准。有横竖大小多款的“鲁迅诗”墨亦是经典款,已成为墨品爱好者重点搜求的对象。


纸 君 子


在纸的诸多话题中,笺纸与文人稿纸故事多,最容易被演绎,备受关注。

据文史掌故作家郑逸梅先生统计,他接触到的各种笺纸不下数百种。生活在江浙沪的大小文人,都喜欢自印笺纸。一枚做足文章的笺纸,和平日使用的印章、砚台、臂搁、折扇等文房用品相同,被赋予铭记的功能,表达某种志趣寄托,也是伸张个性的表现。20世纪出现的品种繁多的笺式与笺样,有些是上千年笺史中难得的佳章。

不光老派文人爱笺纸,即便是五四运动后的新式知识分子也深喜笺纸。徐志摩留学英国时,想采办一点具有中国情调的礼品送给西方朋友,想来想去,最后选择了笺纸作礼物。当然是他觉得中国的笺纸代表了中国文化人的志趣,具有明显的东方特色。

再早的老派文人,如俞樾在《春在堂杂著》中收录了“曲园墨戏”,即他设计的一些笺样。如“万卷书”笺,题记曰“余书室中积书如堵,此颇肖之。界前后为二,但尚未画其曲折耳”,“曲园写竹”笺则题记曰“写此制笺,以报平安”,略见这位晚清国学家治学闲暇的闲情之寄。后来,俞樾设计的这些笺样都被刻成木版,制成笺纸。他流传下来的书信,不少即书于这类笺纸上。几十年后,他的曾孙俞平伯拿曲园笺求名家写字,为笺史留下了一段辉映前后的佳话。我曾见过中国早期留学生、获得法国巴黎大学文学博士的张天方(1887—1966)自印的“眼前春意”笺、“天凤吟”笺,借笺纸记录一个知识分子忧时感事的心情。

在文人才情的催发下,笺纸的诞生往往有出人意外的合作。南社社员高吹万与丰子恺合作的诗画笺就是其一。高自题一联:“鸡抚群雏争护母,猫生一子宛如娘。”丰在联句右边绘一只母猫,正在为幼猫哺乳;左边牝鸡欲行,十只雏鸡齐偎腹下。

为了纪念画家陈小翠,施蛰存曾专门托人印制陈的山水画笺。1993年,女作家赵清阁年届八十,施蛰存又为赵谋印画笺,作为她的寿辰纪念。郑逸梅九十大寿时,上海一些文艺家为这位高寿作家做了一枚梅笺,纪念郑老漫长的从文生涯。这可能是改革开放以来,上海出现最早的一枚私人印的纪念笺,尽管为当时印刷条件所限,不那么精致,在新时期笺史上,这枚有六位文人具名的梅笺仍被珍视。与我有交往的周退密老人用过一种“种瓜轩自印”笺,出自林散之挚友邵子退的孙子邵川之手,笺上印有铜镜拓片,品题墨迹则出自退老之手。

各地都有名笺出产,如成都的薛涛笺、南京的十竹斋笺、北京的荣宝斋笺、上海的朵云轩笺、天津的杨柳青画笺等,各有特色。由于鲁迅参与《北平笺谱》的编选出版,引发后来荣宝斋推出一系列新制笺,可谓笺史上的一抹亮色。时代使然,后来的笺纸,无论是制作工艺,还是图案、雕版,都无法与前人抗衡。


鲁迅致郑振铎信使用的画笺


文人之所以重视稿纸,无非它是另一种形式的“尺牍书疏,千里面目”。施蛰存对文房用品的要求很高,20世纪80年代,他写信给香港文人古剑,指明“信纸是高倬云女士送我,她为我设计印刷印了250张,今天用第一张给你写信”,“我还希望有一二包好用信纸、信封,寄外国信用”。散文家黄裳也喜欢用有品质的稿纸,他写给古剑的信,也涉买稿纸事:“托你买一些稿纸(商务印书馆有售,薄型纸‘我的稿纸’),买四五本即可,挂号寄下,用费由稿费扣。”

就我经历过的,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,北京的文具店里出售一种由北京电车公司印刷厂监制的轻型纸400字横格稿纸,许多文人都用。稿纸虽不美观,亦不有名,却因缘际会,在电脑敲字流行前,赶上了最后一波手写稿件的潮流。眼下拍卖会遇到的名人手稿,常写在这种稿纸上。一种再普通不过的稿纸,因一批名人们的书写,进入了历史。


砚 可 史


砚台位列文房四宝之末,若论其存在的意义,有些文人认为应置文房之首。宋苏易简说:“四宝砚为首,笔墨兼纸,皆可随时取索,可终身与俱者,唯砚而已。”陈继儒说:“文人之有砚,犹美人之有镜也,一生之中,最相亲傍。”金农持相同的看法,他在《冬心斋砚铭》说:“毕世相守,尊如严师,密如挚友,宝如球璧琬琰,护如头目脑髓者,唯砚为然,墨次之,笔与纸又次之。”推重之意,溢于言表。

在文房四宝中,砚台的功能在整个书写活动中只起辅助作用,它要与墨配合,加以研磨,才能生成墨汁。但就形质而言,它是独立的器具,又坚如金石,具有不易磨损的特点。中国文人素来喜欢在器物上作铭文,表达权属、寄托、赠受及由物及人的情感,满足借物托意的情绪表达。在文房四宝中,唯独砚具备这样的条件,那么它受文人青睐,也算与物相符。

在社会活动中,砚常常被文人当作赠受之物,是友谊的象征,也是感情交流的媒介,当然也是特殊的纪念品。千百年来,它的使用也被赋予各种各样的意义,最终成为带有文化属性的雅物。齐白石得到湘潭老乡毛泽东主席的诸多关照,出于感激,除送字画印章外,特拣出一方湖南地方青石砚相赠。齐白石曾在砚台上刻铭:“此真老空石也,是吾子孙不得与人,乙酉八十九岁,齐白石记于京华铁栅屋。”后来,齐白石持此砚再作铭赠给毛主席,可见对其非常敬重,才肯以传家之物相赠。铭中“老空石”是湖南口音的“老坑石”。

据人物画家方增先回忆,他曾获赠同门师兄曹简楼送的一方砂砚,是师爷吴昌硕晚年定制的,此砚比巴掌略大,适合于随身携带。他们都是吴门再传弟子,因此送此砚有非同一般的纪念意义。花鸟画家卢坤峰经常出入方的画室,对砂砚爱不释手,方遂以此砚赠卢。老师王个簃(音yí)得知后,嗔怪学生不该把那么珍贵的纪念物送人,此亦见砚台在师徒传承中的象征意义。王个簃自己就曾以“还砚楼”命名画室。

老一辈文化人承袭传统流风,以砚祝寿。赵朴初的遗藏中有一方端砚,是赵朴初85岁生日时,92岁的冰心所赠,赵朴初当即赋诗答谢。砚台,表达了对老朋友的美好祝愿,也定格了两位当代名人的深情厚谊。

赵朴初一生砚缘深厚,除传统的四大名砚外,改革开放后各地新开发的砚台,他几乎都作了题名与品题。可以说,他是当代砚史上品评题名最多的一位名流,新时期的砚台发展,与其深度参与有关,可谓功不可没。

在当代制砚史上,上海仍是不能不提及的地方。如上海博物馆的徐孝穆,他不是专业的制砚家,却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与海派名家合作,留下了一批带着海派印记的书画砚,填补了这一时期艺术砚的空白。到了20世纪70年代,新四军老战士、老干部白书章忽然迷上砚台,自学琢砚,请老画家唐云、谢稚柳、陆俨少、关良等设计画稿,自己刊刻上石。虽然只为自己夫人与少数好友所作,由于图案设计者皆一时名家,加上白书章长期受书画家熏陶,趣味不弱,得到名家的盛赞,属于当时的一匹黑马。白书章的意外出现,为当代砚史写下了难能可贵的一笔。

当代砚史中的铭刻,多数属于私人性质。我见到过的唯一一件公众铭刻,是西泠印社60周年纪念大会时,与会社员在一方砚台的砚背依次刻下自己的名字,以纪念这次后来被研究者称为西泠复兴的“中兴”之会。这是西泠印社珍贵的社史资料。


(摘自《同舟共进》2022年第11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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