采访、撰文 | 小万
编辑 | 芝士咸鱼
据“中国旅游研究院”的报告数据显示，2021年45岁-64岁人群出游9.02亿次，占比27.80%，产生的文旅消费超过7000亿元。到了去年，据某旅游平台调研数据，55岁以上人群出游数量比前两年同期增长近两倍。而在巨大的老年旅游市场中，农村老人出游的占比很小。一场几千元的普通旅行费用，对这些省吃俭用大半辈子的老人来说，依旧过于奢侈。为了花最小成本去看看世界，近年来，低价旅游团在农村老人群体中悄悄风靡。所谓“低价旅游团”，其实是被诟病已久的旅行社购物团，出发前仅需缴纳几十上百元的团费，等游客落地后，会被导游带去指定的购物地点，待在店内足够时间，听销售人员推销产品，有时实际花销甚至超过团费。过去处于旅行圈鄙视链最底端的低价旅游团，摇身一变成了农村老人眼中的香饽饽。迫不及待坐上旅游大巴的他们，拼命挤进拥挤的人群，如愿在景区门口留下了几张游客照，经过导游和销售人员五花八门的话术，又心甘情愿买下了高价商品。“低价旅游团”频发安全事故，儿女们再三叮嘱，让自家老人注意安全，警惕购买高价产品。大爷大妈们明知前方有坑，却还是义无反顾地“跳”了进去，节俭了大半辈子的他们，究竟在想什么？我们联系上了74岁的农村老人老武，他跟随低价旅游团出游7年，退休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，薅过旅行社的羊毛，也吃过高价购物的亏，甚至在一次次被“洗脑”中，总结出自己的防骗指南。
我叫老武，今年74岁，是重庆某农村的一位供销社退休职工。与大多数农村老人一样，我的大半辈子都留守在乡村的土地上。直到七年前，我迷上了跟团旅游，这几年走遍了大半个中国，去了北京、上海、成都、云南、贵州、陕西等多个城市，和秦始皇陵兵马俑合过影，去过杨贵妃曾沐浴的华清池，还看见了西安的古城钟楼、五岳之一的华山……我最开始接触到低价旅游团，是７年前与部队老战友的一次结伴出游。当时我们跟随低价旅游团路线回到部队曾驻扎的西双版纳勐海县，重新找到过去驻守了十年的对越自卫反击战营地。由于退伍后我一直在老家的农村供销社工作，第一次出远门旅游让我非常紧张。我既怕自己说错话、做错事，又怕走错路。当我看着老战友们交流着各自的身体状况，生活、家庭，以及旅游过的地方，我觉得自己好像和时代脱节了。为了不彻底落伍，我也跟团走了几回，胆子也大了起来。这七年，我每年至少跟团出去旅游两三次，大多不是纯玩、享受类型，而是需要“坐店消费”的购物团（坐店消费即在特定时间内到购物点，听销售人员推销产品，需要待足够时间，但并不强制消费）。我报这种低价旅游团的原因很简单，可以出门游玩，花钱又不多，还能打发无聊的退休生活。参加“低价旅游团”在景区合照的老人｜图源受访者
目前我手机里有三四个旅行社的微信群，里面有两三百人，老人居多。群里有人会发行程路线、时间、价位，在电子合同中也会清晰写明一天会安排几顿饭，几个购物点、具体坐店时间的长短，看好了适合自己的路线，就可以交钱报名。其实农村老人不是这些购物团的主力军，真正有消费能力的还是居住在城市里的退休老人，他们有高额退休金，上一个团的行程还没有结束，就会报名下一个团。
云南旅行途中的红河站｜图源受访者
有时我会独自跟团出游，有时和同村老伙计或战友们一起。前几年，我也和老伴结伴旅游过，但老伴并不喜欢，她嫌跟团行程又赶又累，认为跟我出去旅游是“花钱找罪受”。每次我跟团出去旅游，走得都比较早，早上五六点钟就要上车。因为居住在农村，我们还需要在出发前一天进城，两人搭伙住一间四五十元的便宜旅馆，第二天一早抵达上车点，开始整趟行程。跟团费动辄四五千的纯玩团相比，这种收费便宜的团，体验不那么好，看不到太多景点，还需要坐店消费，但我会把它当作是一次外出散心的机会，旅游结束回到村里，别人提起某个旅游地点，我也能说上几句。我每个月都有养老金，虽然不算高，但除去日常的生活开销后，还有些结余，我便会根据自身的经济情况，计划下一次出游时间。
在长期跟团的过程中，我发现低价旅游团也分三六九等，有几十元、几百元、上千元等不同价位。几十元的超低价旅游团，路线以周边游为主，大部分时间花在往返路程和坐店消费上，可看的景点很少；而像我这样选择路线远一点的跨省旅游，价位在几百元之间，五六天的旅途中，景点相对比较密集；上千元价位的旅游团范围则以北上广、港澳台等地为主。从坐上大巴车的那一刻起，我们这些从旅行社报名的老年人，就被一次性转手打包到当地导游手中，像流水线一样，又被层层分包到那些需要“坐店”的购物点。在这条链条上，我们既是受益者，也承担着吃亏、体验不好的风险。低价旅游团的行程格外赶时间，我之前跟过的“550元贵州玩6天”低价团，正值旅游旺季，我和同村66岁的退休工人老李一起报名，被安排住在45层的高耸宾馆里。游客太多，导致上下电梯都要等，楼下的大巴车却要准时出发，每次上下楼都很着急。
响水河上青石砌成的七孔拱桥｜图源受访者
从荔波七小孔景区的广场、西游记片头拍摄地的陡坡塘瀑布，到千户苗寨、甲秀楼，怕赶不上车的我们，跑每个行程像是打仗一样紧张。当地可看可玩的景点很多，但我们还是觉得亏了。在坐店购物环节里，一个小饼子要价10元，而要价200一斤的“天然野生香菌”，在我老家的菜场只要7元一斤。这些商品原则上都是自愿消费，但看在导游的面子上，有些老人们会试喝一口菌汤，它比寻常菌子香得多，听着销售人员的介绍，我也忍不住花高价买了一些。最后整趟旅程下来，我的花销总共2000多元，远远超出原本的预算。在控制花销方面，老李比我更有经验。他最英勇的战绩，是和同村的老廖只花25元在桂林旅游了5天。他们在镇上超市看到了洗洁精促销活动：购买价值99元的四瓶洗洁精，就赠送“25元去桂林玩5天”的低价旅游团报名机会。怎么看都像是陷阱，但当他们真正到了桂林才发现，旅行社提供的条件比他们想象中好，每天提供的饭菜虽说少见油荤，却可以填饱肚子。除了坐店购物的固定行程外，还见到了三个当地景点。谈起这件事，老李至今都很得意，他说：“当时没有人相信我能花25元去旅游，直到我们从桂林旅游回来后，别人才相信。”在贵州吃到了苗族著名的长桌宴｜图源受访者
老李和老廖的那次桂林旅游体验不错，但三年前我和老伴报的北京旅游团，体验就相当糟糕。导游要求我们这帮老人，凌晨三点半在北京五环外的旅店上车，五点半前进入天安门广场。现场的人密密麻麻，像我们种的庄稼苞谷一样，到了升旗时间，我亲眼看到的画面还不如在电视上看得清楚。这次跟团的价格不低，每人收上千元，整趟行程的吃食却很差，十个人围一桌只有五六个菜，盘子里装着少得可怜的土豆丝，饿得忍不了的同伴还要自费买食物，吃坏肚子后，旅行社却不让下车解决。在旅途中，这样尴尬的事不只发生过一次，但我们依然愿意花钱去这些很遥远的地方。与年轻人判断一场旅行好坏的标准不同，我们这些老人想要省钱，也不怕浪费时间，只要顶住坐店消费的诱惑，低价旅游团是比较适合我们的选择。
跟随低价旅游团旅游，坐店购物是不可避免的环节。我们被推销最多的是保健品、高档厨房用具、玉石珠宝、丝绸、床上用品等等。它们的价格动辄几千上万，远高于市场价，被销售人员说得神乎其神，这个可以“治疗各种疑难杂症”，那个使用了“核心高科技”，但实际上都是一些没有名的杂牌。前几年，我买过一些高价货，一对售价三百元宣传可以保护颈椎、缓解疼痛的橡胶枕，一张宣传治疗膝盖痛的艾灸药膏，还有两百一斤的野生香菌……这些产品只是买贵了，算不上被骗。但有一次，我“上当”得十分明显，台上销售人员展示用的丝绸被子样品，宣传有刺绣工艺，我花了600元实际拿到手后，发现丝巾上的印花与展示样品明显不同。这些购物点的店家很精明，游客交了钱之后第一时间拿不到东西，他们会直接将产品打包，用快递寄回你家，等游客到家看到货不对版的产品后，也来不及找店家退货了。吃过几次亏后，我安慰自己当花钱买个教训。像我们这种交过“学费”的人，现在不太会上当，而那些口袋里有钱，没出过几次门的老人更容易中招。上次跟团时，我亲眼见过一位有钱的老年人，听了销售人员的推销，花了三四万买首饰和丝绸被子。云南红河州街景｜图源受访者
目前我参加的低价旅游团，都没有强制购物过，大部分低价团规定了必须在购物点待满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，有专人诱导我们消费，待够时间才能离开，但这也是我们出发前签合同时就写好的。一般来说，几百元报的中档低价旅游团，我们不需要每天坐店，五六天的行程中会安排三四处购物点。为了打发这段难熬的时间，我会在店里来回看物品展示柜，假装有兴趣，却不接销售人员的推销话茬。除了这种坐店消费外，我们的行程里还包括“产品宣传讲座”这项内容。它的套路一环扣一环，并不高明，每次却都有人愿意买单。开场时，他们会送牙刷、药皂之类的小东西，奖品越送越多，从几元到十几元吸引潜在客户，再突然将卖的3000元产品降价到1000元左右，烘托到一定气氛，前面“贪”了几元、几十元小礼物的老人，不好意思不买后面几百元、几千元的产品。到了最后交钱的紧要关头，销售人员还会故意“激”你，问你在花钱方面能不能自己做主。为了控制开销，同村的老廖直接从源头解决问题，他不会用微信，每次旅游身上也只带少量现金。而我每次则借口去卫生间，在里面多待一会再回来，尽量避开推销环节。关于低价旅游团强制购物的新闻，我也看过不少，今年云南西双版纳就出现了“强制37人旅游团购物被店家扣留，打电话投诉”的事件。前天我在手机还看到了“辽宁葫芦岛低价旅游团强制要求购买5元一个黄桃”的新闻。
旅游团强制购物的新闻｜图源网络
就我个人跟低价团的经历来说，还没有发生过严重到要报警、投诉的问题。只要捂紧钱包，不要买太贵的产品，总体算下来，旅行成本都不高。导游曾直接告诉我们旅游投诉号码，他说，如果真出了什么事，派出所会第一时间来处理。
我们村里有五位喜欢报低价团旅游的老人，除了我和之前提过的老李与老廖外，还有一对没有儿女的老夫妻，他们也经常和我们一起出游。有时我们聚在一起，除了聊这次报的团怎么样，路线是否理想外，我们也会互相聊些家长里短，相互关心彼此的身体情况，顺便谈论旅行途中的见闻、地域风俗。报低价旅游团时，我们不太相信镇上旅行社的代销点，习惯进城去找大型正规的旅行社，顺便看看他们是否有营业执照、资质等。但相比于城里旅行社发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宣传单，我们还是更相信这个圈子里的熟人推荐。其实我们都知道“天上不会掉馅饼”，也知道“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”，报低价旅游团只是我们根据经济承受能力、自身消费层次的高低做的选择。一开始报团我们就是冲着实惠去的，只要不强制必须购物，我们这些喜欢旅游的老人都愿意去，毕竟只要几十上百元的费用，哪怕是跟着坐车转一圈都无所谓。1979年被炸毁的中越友谊桥已重建｜图源受访者
不过根据法律规定，75岁以上的老年旅游者在报团旅游时，需要成年直系家属签字、陪同。目前我们签订的“低价旅游团”合同有保险，但75岁以后，旅行社需要与保险公司就投保年龄上限进行沟通协商，导致75岁以上的老人，很多旅行社都不会接待了。我想赶在75岁前，多看看大好河山，去年轻时想去却没机会去的地方。尽管在我老伴眼中，报低价旅游团纯属瞎折腾，既费钱又费力，但偶尔她也愿意与我一起甩开家务、农活，跟着旅游团出去走走。儿女也比较支持，他们唯一比较担心的是旅行途中的安全问题。我记忆最深刻的一次，因为旅行社安排“不当”，只安排了一艘大船送游客回宾馆，现场却有一大半游客在原地等待。为了早点回宾馆洗澡睡觉，我和老伴两位70多岁的老人在景区的草坪上拼命跑，才抢到了大船的座位。回到宾馆她躺在床上，依然感到后怕：“为什么要这样跑？如果我们不小心摔倒了怎么办？”为了防止意外，出门旅行前我还会自带药品，比如常用的藿香正气液、创口贴、速效救心丸、高血压药等等。基本上旅行途中吃住行该花的“自费”，我一点也不少，并不完全依赖导游解决所有问题。我和村里其他喜欢旅游的老人结伴报团，相互之间也能有个照应。老了才开始旅游的我们，算不上“前卫”，只是活了一辈子终于想开了，要好好享受自己的晚年。这几年出去旅游后，我发现自己的心态都年轻了不少。今年我74岁了，就像歌里唱的那样，我们这一代，与共和国同岁，上山练过腿，下乡练过背，年轻时我曾因为当兵受过腿伤，现在康复得差不多了，只是偶尔有点疼，没什么大碍。我身边有的同龄亲友，辛苦了一辈子，从没享过福，也没去过哪里，晚年突然得绝症，在家静养一年很快去世了。我不想像他们那样，所以想趁现在身体还硬朗，腿还能走的情况下，多出去看看世界。（“老武”为受访者化名，图片除特殊标注外均由受访者提供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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