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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只有手指能动弹的男人,解冻了|谷雨

刘雀 谷雨实验室-腾讯新闻 2021-05-24

罔极的脖子以下,只有双手能够活动。那双手不大,苍白,手指细弱,软软地蜷曲着。所谓活动,准确来说,就是小幅度地平移,十指能够轻微抬起。

他拥有表达的天赋,用全身仅能动弹的手指向外发出声音。五年来,他用电脑写下了将近200篇影评,其中许多十万加的爆款。这些文字让他成为大V,在影评圈获得一席之地。他说,“我还很小,还不知道未来该做什么的时候,就坚信自己将来一定会非常厉害。


撰文刘雀
 编辑金赫
 摄影朱英豪
 图片编辑达达
出品腾讯新闻 谷雨工作室

  

可以挪动的手指

 

写给屏幕前的姑娘:

 

“一个心智健全的少年,怎么可能不对世界充满好奇,要去追求自由与充实。一个生理正常的男子,怎么可能不渴望异性,要去寻求爱情的抚慰。希望你能明白,虽然我体形古怪,但我的所想所需与常人并无太大区别。”

 

罗罔极的脖子以下,只有双手能够活动。那双手不大,苍白,手指细弱,软软地蜷曲着。所谓活动,准确来说,就是小幅度地平移,十指能够轻微抬起。

 

他每一天全部的活动,就是用这双手使用电脑。右手相对灵活,左手却总是呈腕向内、掌朝外勾着的姿势。因此他将右手搭在键盘上,左手使用鼠标。为了方便使力,鼠标是横着摆放的,手勾着搭在鼠标头部。当他双手打字,左手搭上键盘,依然是勾着的,四指曲起,靠食指敲击。


罗罔极使用手机时,只能靠食指敲击


罗罔极1996年出生在东北农村,一岁时被诊断为先天性肌肉萎缩症,也就是渐冻症,那意味着他即使活了下来,也将被困在一个无法动弹的身体里,就像霍金一样。那一年,医生判定他活不过三岁,到了四岁,又说他将活不到八岁。然而他一年年顽强地活了下去。过了二十多岁,他像所有年轻人一样,渴望爱情,于是就用手指敲下了开头的句子。

 

那是2019年。由于行动不便,他无法正常社交,也没有机会结识更多的女孩。知名书信朗读节目《见字如面》请他写一封信,他便写下那封给屏幕前陌生姑娘的征友信。有人在节目中代他朗读出来,而他也收获了一场爱情。一年之后,那段恋情结束了。为了摆脱孤独,去年底,他参加了豆瓣征友大会,第二次公开征友。

 

如同他写下的很多篇爆款影评,第二封征友信在豆瓣发布的第三天,就在近四万封征友帖中脱颖而出,排在第一位。那是一篇完全私人的表达,虽然还没有等来爱情,但他收获了流量。不久后,一家社交类APP邀请他拍摄一支“为爱发声”的短片,广告费收益远超他写下的许多更具目的性的影评。

 

罗罔极拥有表达的天赋。他用全身仅能动弹的手指向外发出声音。五年来,他写下了将近200篇影评,其中许多都是十万加。这些文字让他成为大V,在影评圈获得了一席之地。

 

去年,他在北京成立了自己的影视工作室,抖音账号“罗罔极的电影计划”在半年内粉丝突破了200万。如今他多了一重创业者、老板的身份,常常需要给员工开会。由于身体不便,开会时,他依然待在自己卧室的床上,以视频的方式和办公区的员工们对话。

 

今年3月初,罗罔极临时回了趟东北,我到他位于哈尔滨松北区的家中拜访。那是他用写影评挣来的钱买下的三室两卫的大平层。门一开,一团热热闹闹的人气扑面而来,他喊来做客的老家亲戚们填满了这套高级公寓。妈妈和表姐们在厨房餐桌间穿梭忙活,男人们正用那台70寸智能电视看综艺,小侄女在客厅的地毯和布沙发间爬上爬下,吵吵闹闹,蹬蹬蹬要跑进主卧,就被大人拉住:“不能打扰舅舅。”

 

走进主卧,带上门,世界就安静下来。不同于客厅的简约风格,他的房间刷成了天蓝色,卫生间则贴上了亮丽的红砖。

 

罗罔极五官清秀,皮肤由于长时间处于室内,有些苍白。他坐在床的一侧,腰后堆着靠垫用以支撑。他的身体绵软无力,体重只有七十多斤,体型像个小孩。放置笔记本的小木桌横架在胸前,他整个上身倾伏上去,用曲着的手指敲击键盘,后背弓出一个圆弧。

 

听到我进屋,他抬头笑了笑,请我帮他关一下窗。窗户是双层的,用以隔音。他在卧室里配置了100寸投影的家庭影院。一切设施都是智能声控的,他在床上就可以下达指令,降下幕布,开启一部电影。

 

从飘窗望出去,是一个大型主题乐园。夜晚灯光亮起,一片童话世界般缤纷的霓虹。他工作太累的时候,就看看窗外。其中有一栋形状如红色高跟鞋的流线型建筑,是个商场。商场三层是一家设置有无障碍座椅的电影院。罗罔极开着电动轮椅去看电影,只要十五分钟。

 

罗罔极房间的窗外,是一个大型主题乐园。其中一栋建筑里,还有一家电影院


关于童年的经历,他三言两语就说完了,仿佛那没什么可说的。他只上了两个月幼儿班,就因为发烧退学。但在幼儿班里,他学了一点点拼音,于是用家里那台带英文字母键盘的小霸王游戏机自学打字,然后在看电视时一边听对话,一边看字幕,逐渐认了字。

 

人生的前十八年,他长久地呆在家里,卧床,身边只有家人,没有朋友。他的父亲买回一台电脑,他就用能动的双手打游戏。他下载了很多电子书和电影,对着屏幕度过了漫长又封闭的时光。后来,他悄悄地开始写作。讲到这里,他的话变得多了起来。

 

那双手创造出第一篇爆款文章是在2016年。他花了一个下午时间,伏在电脑前敲下一篇关于《西游记》改编影视的评论。他把这篇不到3000字的文章发布在知乎,便像往常一样,让他妈妈合上电脑,吃饭,睡觉。等第二天再打开电脑,这篇评论已经收到上千条回复,阅读量和点赞数飞速往上涨。转载申请涌进他的私信,有一段时间,他几乎睁眼就能收到转载费打款。他在一周时间内挣到一万多块钱。

 

“稿费真的太高了,”这激励他继续写影评,“那段时间真是写一篇爆一篇。”

 

他说话声音很轻,但精神很好。聊上一段时间,他会用力清一清痰,再继续说下去。中途有一回,他请我稍等,然后大声喊:“妈,进来一下。”他妈妈就推门进来,走到床边,架着他的两腋提了提,双手扶住他的下颌将他拔高,调整他的坐姿。然后她帮他把快没电的手机插上电源,便离开了。

 

我们继续聊起来。他说,“我还很小,还不知道未来该做什么的时候,就坚信自己将来一定会非常厉害。”

 

 

被局限的肉体


罗罔极的母亲王立波翻出仔细收好的旧相册,一张一张翻给我看。她每年都给儿子拍照,留下了许多纪念。其中有一张,小小的罗罔极在北京的公园里,两条胳膊撑在石阶上。这是他唯一一张站着的照片。照片里阳光铺洒,他圆圆的脸上咧出笑容。那一年一家三口上北京,是为了去大医院给他看病。就是那一趟,罗罔极确诊了进行性脊髓肌萎缩症。

 

很多年后回想起那一幕,王立波感受到了绝望。他们四处奔波,求医问药,尝试各种偏方和针灸理疗,信息来自四处打听和各路广告。在石家庄和邯郸,他们被骗走了十几万,几乎倾家荡产。她记得那些年,如何拜托邻居别开儿子的牙,灌入难喝的药汤。如何每天清早哄着儿子去找老中医扎针。儿子总是哇哇哭,她也流了很多泪。最后呢?种种苦都白白吃了。

 

“真是燃起希望又失望,燃起希望又失望”,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,她提起来,仍然眼角湿润,“那都不是失望了,是绝望。”

 

在生下罗罔极之前,王立波曾怀过三次孕,都莫名其妙地流产了。怀上他时,她加倍谨慎,到了上厕所蹲下身都格外紧张的地步。这个孩子如此来之不易,却患上了不治之症。经历了一系列求医失败后,夫妻俩对儿子没有任何要求和期望了。某种程度上,他们宁愿儿子也不要渴盼向往什么,只祈求他能平平稳稳,尽可能没有烦恼地活下去,多活一年是一年。

 

罔极小时候与母亲的合照


王立波早早地做好了照顾儿子一辈子的准备。

 

在老家,黑龙江呼兰县北部大用村,沿公路边的5间红砖房,王立波在当中的一间开了家美发店。早上起床吃完饭,她就把儿子抱到店面隔壁客厅的单人床上。她在店里给人剪头,罗罔极呢?他用手指挪动一面镜子,将窗户透进来的阳光反射到店里客人的脸上。客人晃来晃去地躲避,却不知道光从何处来,十分着恼。他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。

 

在床上,有时他会花很长时间,仔细地把一张纸撕成粗细均匀、细细的长条。另一些时候,他专心致志地用扑克牌搭起房屋和金字塔。更多的时候他看电视,把星空卫视播放的每一部动画片反复看无数遍。

 

在罗罔极的记忆里,老家的气氛和《乡村爱情》里一模一样。一个小小的村庄,所有人都互相认识,亲戚邻里成天串门。有热心肠,也有鸡毛蒜皮的小算计。谁家发生什么事,马上全村人都知道了。

 

他的父母都是乐观、好人缘的人,亲朋好友都愿意来家里。小时候,长辈们疼爱他,照顾他。表姐表弟们来家里玩,他就是宇宙中心。看电视由他选台,夏天一人舔一支冰棍,表姐帮他拿着。

 

有一天电视上播《火影忍者》,他看到了鸣人的故事。鸣人在太阳下的影子显现出九尾狐的形状,就因为这样,虽然村里人都友善以待,却又以一种看待异类的眼光看他。鸣人让罗罔极想到了自己。大家爱他,但那种目光跟看待其他人不太一样。

 

他无法上学,也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出去跑。现实世界是没意思的,更多时候,他不参与。父亲从外头淘回来一台二手电脑,他开始整天整天地打游戏。起先他喜欢竞技类的游戏,用那双残手打跑跑卡丁车,打到了职业选手的水平。二姨推着他到村里网吧玩,当他打起跑跑卡丁车,所有人都下机,围拢到他身边看。

 

他的时间实在太多了,当游戏玩到第十年,他需要更多的东西来填充漫长的空白。于是他让母亲买了一台Kindle,开始整日看书。再后来,就让父亲买投影仪,用来看电影。读书不大成体系,总体来说,他喜欢文学,从四大名著开始,《百年孤独》、《平凡的世界》……一本一本读过去。至于电影,就照着豆瓣250Top片单看,遇到特别喜欢的,他就搜出该导演的其他作品,挨个下载补全。

 

即使读了那么多名著,给他最深触动的,还是他在手机上读完的网络小说《悟空传》。那是一个关于宿命与抗争的故事。最后孙悟空死了。那种至死方休的理想主义,让他热血沸腾。

 

作者今何在在序言中写:“成败,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。因为你去追求理想时你就会明白,你很可能不会成功。最关键就在于,当你深知这一点时,你还要不要去追求。”

 

“追求”,他琢磨起这个词。那时他长到十七八岁了,各种冲动和想法往外冒,被困在屋里的孤独感就抑制不住了。游戏、动画、阅读和观影,撑开了他对世界的想象,他见识、感受过如此多样的人生,可那都不是他的。

 

现实是,他始终困在十平方米的房间里,困在那张床上。他如此形容那种感受:“我的躯体仿佛一只大毛虫,蜷曲在带盖的烟灰缸里,任凭蠕动,却看不见出口。”

 

罗罔极的妈妈给罗罔极翻看家里的旧相册


在他最爱的《海贼王》里,希鲁鲁克曾经站在海岸边,张开双臂对乔巴说:“有一天,你一定要出海。只要到了海上,你就会发觉自己的烦恼是多么的渺小。”是啊,一定要出海。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欲望。

 

18岁那年,他给自己起名“罗罔极”。“罔极”的意思是无极,也就是无限,没有边际。他觉得自己该干点什么。可是,干什么呢?

 

他决定写点东西(也许是没有别的选择),但不大确定该写什么。他读了一些编剧和小说创作类的工具书,试着写了几篇小说,也在知乎回复一些影视相关的问题。

 

一切都是不动声色的,王立波毫无察觉。儿子从小就成天趴在屏幕前打发时间。她由他去,看伤眼了就给配副眼镜,儿子开心就好。

 

有一天,儿子告诉她,家里要到一个快递,是高晓松的签名书。她一头雾水,高晓松是谁?儿子就进一步解释,他发在知乎的文章被很多媒体转载,挣钱了,有一家媒体没钱,用这本书抵转载费。她更懵了,知乎是啥?

 

儿子找出文章给她看。她没看懂,光激动了,慌忙给没下班的孩子爸打电话:“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喜讯!”他爸回到家,一进门就问:“是你写的吗?是不是抄的?”

 

王立波兴奋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,好几天没反应过来,早晨睡醒像在做梦。她特意发了一条朋友圈,宣告儿子自食其力了。亲朋好友们都问,真的吗?她一条一条回复,是真的。感觉打出的字都喜气洋洋的。过了几天,她又收到一份快递。那是儿子用挣到的第一笔钱给她买的项链。

 

王立波清楚地记得,那是2016年1月,春节前夕。村里一大家子过年,亲戚都在说,你这儿子咋这么厉害呢,将来要上电视啊。他们家过了这么多年来最高兴的一次年。

 

 

爆款的直觉


罗罔极说,他写影评的第一年就具备了预测爆款的能力。至于这种能力是如何拥有的,他却回答不上来,尽力想了想,“只能说是一种直觉吧。

 

在刚开始写影评时,他的表达欲强烈。第一篇爆款获得的点赞数,让他第一次有了站到聚光灯下的感觉。他写得更起劲了,迫不及待地想把想法抛到观众面前。那时,他写稿常常写得亢奋,想法倾泻而出。有时完成了一篇,那种兴奋、自得的劲头难以消退,他忍不住跟妈妈说,“我可真是个天才”。

 

激情澎湃的状态反应到他的文字里,是那种“让我来告诉你”的自信的语气。结果写一篇,爆一篇。这事对他来说好像容易得不得了,仅仅直抒胸臆,就能获得无数认同。

 

第一个转载罗罔极文章的媒体,是影评类自媒体中的顶流,“毒舌电影”。主理人毒Sir加上罗罔极微信,给他转了1000元转载费。在微信上,这篇文章浏览量迅速突破十万加。毒Sir很快向罗罔极约了第二篇稿,打来3000元稿费。罗罔极大受鼓舞,主动写了第三篇稿发过去。这一回,毒Sir问他:你是哪个大学的?愿意来我这儿工作吗?

 

罗罔极回答:我没有上过大学,身体也不好,去不了你那儿。他很快就成了几家头部影评公号的固定撰稿人。

 

罗罔极写一篇三千字的稿子,大约需要二到四天。确定要写一部电影后,他会将影片再看一遍。二刷的目的主要是截图,此时稿子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成形,当他动笔时,图片就成为线索串起了思路。他告诉我,在新媒体写作中,图片和文字是同等重要的,每张图片都要有意义。

 

关于影评,我以为我们会聊聊电影观,或是批评角度,结果他跟我讲起了新媒体写作。

 

比如,他写稿有些习惯:一段文字中不用重复的字眼,尽量每句话都押韵;句子不能太长,用最短的文字表达最多的含义。再比如,他对稿子的要求是,让没看过这个电影的人也能看懂(“要不然受众就窄了”),让看过电影的人觉得通过这篇稿子获得了一些提升(“要不然看完也没意义,他不关注你”)。

 

可是这些经验式的方法论在自媒体领域并不特别。我又问他,什么样的影评会爆呢?

 

罗罔极回想了一下自己写过的爆款,尝试总结:有热点的,切社会议题的,还有重要的一类——与大众认知不匹配的。“大家都把这个电影捧上天了。我‘啪’来五千字,把这电影数落一通,然后你还驳不倒我”,他喜欢这种感觉,他说,“这个稿子绝对要火”。

 

比如他在知乎的第一个爆款。他回答的问题是:“六小龄童演的孙悟空真的好吗?好在哪里?”那年正是猴年,六小龄童批评其他《西游记》改编影视“篡改世界名著,辱没中华文化”,引起了很大讨论。作为塑造了经典孙悟空形象的老艺术家,六小龄童被捧上神坛。民众都在呼吁央视请他上春晚。

 

罗罔极是《西游记》铁粉,他引用原著,又对比了其他影视改编版本,做出了这样的评论:86版《西游记》不符合原著,甚至过于脸谱化。六小龄童演的孙悟空固然好,也只是一种演绎方式,不该垄断对经典文学形象的演绎。

 

在这个问题下的上千条回答里,他几乎是唯一一个对六小龄童的演绎提出否定意见的。

 

“从那篇开始我就隐约感觉到,逆着大众的判断,好像会获得很多支持,”他补充说,“但又不是刻意逆的。你只是跟别人想得不一样,但并非我一个人想得不一样,等发出来以后我发现,很多人也是这么想的。”

 

罗罔极对自己的观点很自信。自从出生开始,他就没有我们所拥有的更多的东西,很多年来,他一直生活在网络的世界里,对那个世界的语言非常熟悉。他知道网上的人都在想什么。

 

他举了写陈凯歌《无极》的影评为例。那是2005年的老片了,上映之初恶评如潮。当年,恶搞这部影评的短片《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》,点击率比电影本身还高。但《无极》是罗罔极钟爱的电影,他称其为“超越时代的寓言史诗”,他认为《无极》表达的主题可以凝练为人性的解放,并且这部电影呈现出极高的东方美学造诣。

 

这篇影评的影响力大到许多观众时隔十二年,又重新去豆瓣打了5星。《无极》的豆瓣评分因此提升。罗罔极从读者的反馈中发现,其实这部片是有很多粉丝的,但由于当时全民黑的舆论,不好意思表达喜爱,或者受到影响,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。“我跟他们不一样就在于,我好意思说,就替他们说出了心里的想法。”

 

“但你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吗?”我问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他想了一会儿,“我从小的经历就跟别人不太一样,现在想可能是个优点。我没有过经历过集体生活,没有听过老师讲课,没受过那种规训。所有也没什么遵从集体的意识。我一直都是独处的,自发地读书学习,不太受别人的影响。”

 

罗罔极很喜欢姜文。他看了姜文所有的电影,挨个写下影评,发表在电影圈的顶流公众号。当2018年《邪不压正》上映前,片方邀请他参加了试映会。那是在一间小型的放映厅,影评人们就座,寒暄。然后姜文进来了,也许是注意到了轮椅,他走到罗罔极跟前,拍了拍他的肩,“我认识你,我听周韵说你的文章写得很好。”

 

罗罔极在电影院


影片放映结束后,大家到日料餐厅吃饭。一张大长桌,十几人的饭局,刚开始上菜,周韵冲着他说:“你说两句。”很突然,他脑子一片空白。可所有人都看向他,等待着。他硬着头皮胡乱说了几句,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。

 

原先罗罔极几乎没有离开过家,身边除了父母亲戚,见不到任何人。2017年开始,他突然需要经常飞北京了,参加首映礼、试映会,见各种人,吃饭。起初总是很紧张的,一紧张他就说不出话,张口磕磕巴巴。但姜文的饭局之后,他好像不再局促了,觉得各种场合都没什么。他还记得那天他说完,姜文叫了声好,带头鼓起了掌。

 

罗罔极感到一种膨胀,他有点自嘲又略带骄傲地说,“我的同龄人大学都还没毕业,我靠,我都成功人士了。”

 

爆款带来的经济反馈更直接。2018年,罗罔极一家搬进了他买的新房。那天,家当堆了一地,他妈妈在客厅沙发坐下,忽然就掉眼泪了。她怎么都没能想到,有一天住进了儿子买的房。搬家后,罗罔极很快又给爸爸换了辆新车。他妈妈说:“儿子现在真的就是家里顶梁柱了,是我的依靠。”

 

 

兴致勃勃的人


现在,母亲王立波已经知道,当儿子打定主意要做些什么,任何人都拦不住。

 

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,王立波想到儿子是易感人群,格外紧张,禁止儿子出门。她不知道的是,疫情对影视行业的影响之大。一连好几个月,影院全面停工,一片哀鸿。那段时间,罗罔极断了收入,重新打起游戏。她只当儿子有机会好好歇一歇了。结果,影院还没复工,他就宣布要到北京创业。

 

“怎么这么起劲呢?”她强烈反对。万一累坏了身体怎么办?她和孩子爸爸年轻时都干过一些小买卖,知道做生意的艰辛,更何况开公司了。她和儿子大吵一架,但劝不住。儿子说:“妈妈,这是我的梦想啊。”其实反对也没用,儿子托人在北京把房子都租好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在北京,罗罔极工作时是不让人在场的。早上,她把他从床上扶坐起来,架好靠垫和小桌子,插上电脑电源后,便会离开,准备员工们的午饭。大部分时候,儿子呆在卧室里吃饭,她单独盛一碗米饭和菜,再拿上一双筷子回卧室。吃饭的时候,她喂儿子一口,再自己吃一口,母子俩共吃一份饭。饭后,她就得把儿子放平,让他消消食,缓上半个钟头。等到儿子开始了下午的工作,她才有时间到隔壁屋补一小时午觉。

 

王立波的睡眠不好。她每天夜里要给儿子翻四五次身,多年来没有一个晚上能睡整觉。这两年进入更年期,睡得更浅了,醒来就难再入睡。有时醒得早了,她也不敢起身,怕吵醒儿子,就躺在床上熬着。她拒绝了儿子请护工的提议,一来帮孩子省钱,二来也不放心别人照顾。每天晚上,当儿子开始写稿,她会到另一个房间,学着快手视频跳操。她要尽可能维持自己的健康,以延长照顾孩子的时间。

 

如今儿子常常需要外出,有时是参加首映仪式,有时赴商务饭局,都需要她的陪同。出门前,她得给儿子穿好外出的衣服,再从床上抱到他的电动轮椅上。进出大门,她得先两步拉开大门,好让轮椅通过。进了电梯,也需要由她摁楼层键。到了饭桌上,她倒是不用说话应酬,但也得忙着夹菜喂饭。

 

罗罔极和他妈妈行走在大街上


罗罔极显然更喜欢这里的生活。在北京,出门能打到无障碍车,地铁有无障碍通道,他体会到一种去哪儿都行的自由。周末,他要出门下馆子。胃口那么好,火锅啦,汉堡啦,日料啦,什么新鲜好吃的都想尝。

 

他还常常约朋友吃饭,有时也喊朋友到家里打游戏。今年过年前,工作室那些孩子们喊上儿子去唱歌。母子俩都是第一次去KTV。王立波发现,儿子唱周杰伦,“念念叨叨可高兴了,整个晚上都在傻乐”。

 

这趟回到东北,罗罔极的父亲发现孩子的身体更硬实了,一抱,人也胖了。更重要的是,在北京历练一番,成熟了不少。以前总感觉孩子内向,现在看不是的,挺愿意跟人交流。

 

罗罔极的父亲是个警察。工作时得了闲,他就看看儿子的影评,点赞加打赏。看到儿子的抖音号更新了,他就记录下,几点几分,粉丝数多少。过一阵子空了再看,计算粉丝涨了多少。他还给儿子提建议,整整《血疑》《追捕》之类的经典老片,得到回复:你不懂。

 

他还记得两年前有一天晚上,儿子听到他进屋的声音,非常兴奋地让妈妈把他抱到外面沙发上,跟他谈去北京创业的设想。他第一时间表示支持。他说,做事要有冲劲,要到大地方去锻炼。那是一场两个男人关于事业的探讨。

 

“他总想做点事儿,这点跟我非常像。我也好折腾。”早年间,他自己做些买卖,为了给孩子治病,挣到的一点钱都被骗光了。后来再做生意,赔过钱,最终也没挣出什么名堂。他说:“我这些年折腾过来,没折腾成功,现在也就在这派出所当个小警察了。他兴许能折腾成功。”


罗罔极自己操作着轮椅“倒车入库”         


在哈尔滨那些天,罗罔极兴致很高。有一天,他叫了一家家附近的麻辣烫外卖,觉得很不错,第二天就约上我一起去店里,试试堂食口味如何;另外一天,我们聊到晚上9点多,他还非要喊上表姐表哥们一块儿去唱K。

 

他是个对生活兴致勃勃的人。回北京的前一天,正好是罗罔极母亲53岁生日,全家人在一家全猪馆聚餐。在东北,罗罔极出门很费劲,他的轮椅块头大,两百多斤重,需要几个大男人才能抬动。如果要去的地方远,得把轮椅的电池盒和脚踏拆下来,才能放进家里那辆足够大的商务车。饭馆远在20公里外的呼兰县城,可他惦记那口味道浓郁的酸菜汤,偏要挑这家。


于是一家人开车前往,路上聊得热络。在安静下来的片刻,就听到坐在副驾驶的罗罔极,独自哼着曲调不明的歌。

 

20人的大包房带卡拉OK设备,一桌子地道东北菜,有鲜花和蛋糕,人们吃喝,拉家常,欢声笑语。然后罗罔极决定为母亲献唱一首周杰伦的《听妈妈的话》。当他细弱的嗓音响起,喝酒的人、夹菜的人、聊天的人,都安静下来。家人们笑着看他,掏出手机,镜头统统对准他。

 

 

关于爱情


一个年轻人想谈恋爱,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。但罗罔极渴望爱情,曾让他的母亲忧心忡忡。她怕儿子求而不得,难以自拔。当儿子步入青春期,她开始时不时地“点”他一下。比如,母子俩看着电视剧,演到爱情片段,她就顺势说一嘴,“儿子,咱们不能谈恋爱”。罗罔极从不接话。

在两次公开征友后,他陆续接触了一些女孩。比如慢慢。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购物商城,罗罔极的妈妈把他送到星巴克便离开了。慢慢到时,看到他一个人坐着,看向某个方向,镜片后的眼神锐利,“有种神奇的气场,让人感到这是个有力量的人。”

 

他们吃自助日式涮锅。落座后,罗罔极说,得麻烦你喂我吃了。于是慢慢长这么大第一次给人喂饭。他就跟她开玩笑,给我喂过饭的人里,你是上手最快的,节奏把握得很好,夹的食物大小合适,既不烫也不凉。

 

有时他需要帮助,擦一擦眼镜或是挪动手臂,就自然地告诉她。那种大方、坦然的态度让慢慢也放松下来。

 

美臣是另一个罗罔极约出来见面的女孩。起先他们在微信上聊,美臣觉得他在表达上独具天赋,连普普通通的聊天也能表达出美感。他好像还具有洞悉人的能力,推荐的电影、书和游戏,总能准确地击中她。

 

在微信上,他的语言给美臣一种热烈的感觉。直到一起吃了顿饭,她才发现,他原来是个有些腼腆的男孩,话不多,声音也不大。饭桌上,总得靠美臣把话题往下引。

 

罗罔极追求女孩的方法平平无奇。时不时地找人聊天,约电影,送礼物,或是叫外卖送奶茶。有时他的好意表达得太急切了,令女孩错愕,似乎显得过于天真和单纯。他得到过一些婉拒,就会说,最终是否走向亲密关系,其实没有关系,只是单纯地希望你过得开心,你不要有压力。于是,比较坦然地找回了分寸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有一天午饭后,我们谈论起爱情。我问他理想中的爱情是什么样的?

 

他的回答正如征友帖中所写:“想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躺在海边发呆,想在夜色温柔的海景房中和喜欢的女孩子赤裸着嬉戏。”

 

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浪漫化的回答。慢慢说,罔极看所有东西都带着诗意的滤镜。比如他执着地喜欢海边,想住在离海近的地方。美臣也告诉我,罔极这个人抱有一些幻想式的执念,且不太容易被动摇。就好比你要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?他不会说出具体的标准,而会给出“能聊得投机,心意相通,性格好,还要合眼缘”,这样一个模糊、又过于理想化的答案。

 

他的妈妈依然有些担忧,因为儿子约会的女孩个个都漂亮,他怕儿子把握不住。也有她不大喜欢的,觉得对方是冲着虚荣的东西而来。她会私下提醒儿子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其实罗罔极自己能察觉。有的女孩,在逐渐接触之后,会很婉转地要一些东西。“但我跟别人想得不一样,我觉得无论你是被才华,还是名利,还是别的东西吸引,都没有那么大差别,都是我身上的属性。”

 

“哪个女孩谈恋爱,也不应该是做慈善。”他提起《颐和园》里的那句台词:“一个人可以拮据度日,但要是换做两个人,这样的生活只会让人心生憎恨。”

 

“可遇到被名利吸引的女孩,你不会失望吗?”我问他。

 

“不会太失望的。任何人都要考虑现实因素。很多女孩很现实,那不是错。其实男人是更实际的。我做很多事也是为了名和利。其实我一开始写影评,就是觉得稿费太多了。当我开始写,我发现这件事很有意思,我爱上了这件事。假如一个女孩因为名利跟一个人接触,最后爱上了这个人。我觉得这种结局也挺好的。”

 

他袒露出务实又包容的一面,让我有些意外。我想请他讲讲上一次的恋爱。

 

可他拒绝了,看向了别的地方,“因为时间节点太近了。”

 

然后他说有点累了,喊来母亲把他抱到床上。我以为他要结束对话了。可他接着说下去:“可能女人是更高级的动物,某种角度来说。好像女孩就比男人更平静,活得更自在,更懂得生活。她不需要去争去抢一些东西,然后她也能自洽。我不行,我就得去折腾,有时候就会忽略了生活中一些美好的东西。”

 

哪些美好呢?很简单。就比如,两个人一起,无所事事地看个动画片或者韩剧,一边看,一边说笑。以前他不看这些,觉得太浪费时间。后来他发现,那可能就是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光。“完全没有计划,就是在一起。就只有快乐。要是我自己的话,就是一直在做计划,然后实现计划。”

 

“你是有野心的人?”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

“我是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嘛”,他笑了,“以前觉得,好像只有做最牛的人,这一生才无憾。”

 

“后来不这么想了。”他平躺着,视线望向空中:“就觉得做到最后,其实拥有的还是生活。所做的一切都应该是为了更幸福的生活。”

 

 

知道黑暗的人


从哈尔滨回来一个月后,我与罗罔极联系。他告诉我,他已经去海边考察过房地产了。去海滩景区的时候,他遇到了无障碍设施不完善的问题,跟景区进行了一些沟通。购房和无障碍设施改进的事还没有结果,他倒是发现景区客户群体与他的读者群和工作圈有很高的重合度。于是,他打算在那儿开一家电影主题的茶饮店。

 

罗罔极说,影评写了五年,现在有点疲倦了,打算缓一缓。他的工作室已经走上正轨,他可以腾出手来做点新的事情了。目前他已经和景区达成了初步意向,最近每天都忙着写策划案。

 

在我们这个时代,人们谈论“内卷”、焦虑,怀疑意义,抱怨现实。像他这样一个比大多数人面对着更多困难的人,却一头扎进社会竞争,去追求自己想要的,没有丧气,也没有愤懑,兴致勃勃的。

 

王立波告诉我,儿子是个乐观的人。在他才七八岁的时候,有个亲戚来串门,抱怨家里的事,不断叹气,说:“这一天天有啥意思,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。”儿子自己在边上正玩电脑呢,突然接茬了,“咋没意思了,给自己找乐呗。高兴也是一天,不高兴也是一天,不如高高兴兴的。”

 

罗罔极在商场里


我问罗罔极,小小年纪怎么就说出了很多人长大了都做不到的道理。

 

“你看过《送你一朵小红花》吗?”他问我。片中的马小远自小患癌,却活得阳光又生动,拥有最多的笑容。他说,她脸上的笑容越多,说明她经历过越多伤痛,“有时候乐观不是本能,是一种触底反弹,是绝望过的人的自我保护。”

 

有一天,罗罔极告诉我,他最爱的电影都是表达人生黑暗和现实残酷的,比如贾樟柯、李沧东和北野武,看得越多,他的内心越阳光。“因为恐惧来源于未知,你要是知道黑暗是什么样子,你就不恐惧了”,他说,“我就是那种深知黑暗的人”。

 

五岁左右,罗罔极一家已经经历了无数次求医失败,最后找到哈尔滨一位传说中能把瘫痪的人治能走的老中医。每天早晨6点,妈妈带着儿子包车从呼兰去中医馆行针。一次扎百来针,连头缝都要扎。去的路上,他总是眼瞅着快到了,就开始大哭,一直哭到扎完。等到开车往回走时,他就乐了。他妈逗他,儿子,明天还来不来?他说,还来。他明白扎好了,他就能走路。连续两个多月,扎了三千多针。最后老中医说,回去吧,不用来了。他妈妈记得儿子对她说:“妈妈,我觉得我完了。”

 

对罗罔极来说,命运将最严苛的考验放在开头。好在他经受住了。现在,他有很多欲望,想要享受生活,想要创造事业,想要体验爱情,想要经历一个丰富的、了不起的人生。然后他就行动起来,任何阻碍都拦不住他。

 

罗罔极的文字给人老成的印象。有些公众号读者以为他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,喊他老罗。他长时间地坐着,或是躺着,因此看起来显得沉静。你跟他聊天,他最喜欢谈论工作和事业,言谈中透露出显而易见的自信和把握。也许在某些方面,他确实拥有超越年龄的成熟。

 

我见到他的第三天,摄影师、我跟罗罔极母子俩一起出门,去他常去的万达影院拍照。妈妈先帮套上羽绒服,戴好帽子,身体调整到舒服的坐姿。然后,她把他的左手放到轮椅的操纵杆上,右手叠放到左手上。他得用两只手推控操纵杆。

 

我们在门口穿鞋,身后不断传来“滴——滴——”的声响。那是轮椅的倒退提示音——在一旁等着我们的罗罔极,正将他的轮椅前后晃荡,像一个好动、急不可耐的小孩。

 

罗罔极喜欢他的轮椅。他介绍它,时速可达10公里,可爬坡,可越野,跑起来相当拉风。

 

罗罔极的“越野轮胎”


一行四人下楼,到了小区门口,保安一拉开铁门,他便穿门出小区,走在了前面。他妈妈笑着说:“我儿子一坐轮椅就不像他了,从来不带等人的。”说话间,他已经拐上了马路。

 

那是晚上八点多,路上车不多。在路灯下,他甩下我们所有人,驾驶着轮椅径直向前,越走越远,仿佛前方有什么美妙的事情等待着他。


◦ 头图是罗罔极在呼兰县的萧红故居前,这里的建筑让他想起老家的房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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